[ Provable Maximum Entropy Manifold Exploration via Diffusion Models ]

S-MEME: 唤醒AI的创造力

作者: Riccardo De Santi, Marin Vlastelica, Ya-Ping Hsieh, 等.

机构: ETH Zurich, ETH AI Center

引言:从模仿到探索,AI的下一次进化

大家好,我是本文的核心作者之一。在我的研究生涯中,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们如何能让AI不仅仅是模仿,而是真正地去“探索”和“创造”?近年来,以扩散模型(Diffusion Models)为代表的生成模型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它们能画出媲美艺术家的画作,能设计出全新的分子结构,仿佛掌握了人类世界的“创造密码”。

但如果我们仔细审视,会发现它们更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模仿大师”。它们学习海量数据,然后生成与这些数据风格类似的新样本。这在很多场景下已经足够强大,但对于真正的科学发现——比如寻找全新的药物分子或前所未有的材料——仅仅模仿现有成果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的是能够跳出“高分区域”,主动探索未知、寻找那些隐藏在数据稀疏角落里的“新大陆”的AI。

这正是我们这项工作的出发点。我们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我们能否驾驭生成模型强大的表示能力,引导它们进行系统性的探索?

想象一下,一个预训练好的扩散模型,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探险家,它已经绘制出了一幅“已知世界”的地图。这幅地图,在我们的术语里叫做“数据流形”(Data Manifold)。它虽然精确,但也仅仅局限于已知的领域。我们的目标,就是赋予这位探险家新的使命和工具,让他不只是在地图的中心城市徘徊,而是勇敢地走向地图的边缘,去探索那些人迹罕至的广阔区域。这,就是我们提出的“最大熵流形探索”(Maximum Entropy Manifold Exploration)的核心思想。

第一章:扩散模型——从混沌到有序的艺术

在深入探索之前,我们得先理解我们的“探险家”——扩散模型——是如何工作的。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时间倒流”的雕塑过程。

一位普通的雕塑家,是从一块完整的璞玉(噪声)开始,经过精心雕琢,最终呈现出一座精美的雕像(数据)。而扩散模型的前向过程(Forward Process)恰恰相反:它拿到一座完美的雕像,然后一步步、随机地给它添加“噪声”,直到它变回一块看不出原貌的璞玉。这个过程是可控的、有数学规律的。

动画1:扩散与生成的过程

这个动画展示了扩散模型的核心机制。前向过程:一个清晰的结构(如“S-MEME”字样)逐渐被噪声淹没,回归混沌。后向过程:模型学习如何从纯噪声中,一步步“去噪”,最终重建出原始的清晰结构。

当前过程: 待开始 | 时间步: 0

这个“从有序到混沌”的过程有什么用呢?关键在于,模型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每一步“噪声是如何被添加的”。因此,当我们想生成新东西时,就可以执行“后向过程”(Backward Process),也就是时间倒流。我们从一团纯粹的随机噪声开始,利用模型学到的知识,一步步地“去除噪声”。每一步,模型都会预测“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它应该是什么样”,并朝着那个方向修正。最终,混沌的噪声就会被“雕琢”成一个全新的、有意义的数据样本,比如一张图片或一个分子结构。

这个“去噪”的关键步骤,依赖于一个叫做“分数函数”(Score Function)的东西。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无处不在的向导。在充满噪声的混沌空间里,对于任何一个点,分数函数都会告诉你:“嘿,往这个方向走,数据密度会变高!”。模型通过学习这个分数函数,就掌握了从噪声中恢复出清晰数据的能力。

$$ dX_t^{rev} = \left[ -f(X_t^{rev}, T-t) + g^2(T-t) \nabla_x \log p_{T-t}(X^{rev}) \right] dt + g(T-t) d\bar{B}_t $$
公式解读:这是驱动生成过程的反向随机微分方程(SDE)。其中最关键的一项是 $\nabla_x \log p_{T-t}(x)$,也就是我们说的“分数函数”。它本质上是数据在任意噪声水平下的对数概率密度梯度,指引着去噪的方向。我们用一个神经网络 $s_\theta(x, t)$ 来近似它。

第二章:定义新大陆——最大熵流形探索

现在我们有了强大的扩散模型,它学习了数据的分布,形成了一个我们称之为“近似数据流形” $\Omega_{pre}$ 的区域。这个流形可以看作是所有“合理”数据的集合。例如,对于人脸生成模型,这个流形就包含了所有看起来像人脸的图像。但是,模型在训练时看到的数据总是有偏的,有些类型的人脸看得多,有些看得少。这导致在流形上,模型的生成概率有高有低。

我们的目标,不是让模型继续在高概率区域“扎堆”,而是要让它均匀地探索整个流形 $\Omega_{pre}$。为什么要均匀探索?因为均匀意味着多样性最大化。在信息论中,一个分布的“均匀”程度可以用“熵”(Entropy)来衡量。一个分布越接近均匀分布,它的熵就越高。

因此,我们的探索问题被形式化为一个优化目标:

$$ \max_{p_T^\pi} \mathcal{H}(p_T^\pi) \quad \text{s.t.} \quad p_T^\pi \in \mathbb{P}(\Omega_{pre}) $$
公式解读:我们的目标是找到一个新的生成策略(或称“策略” $\pi$),它所产生的最终数据分布 $p_T^\pi$ 能够最大化熵 $\mathcal{H}$。同时,这个新分布必须被限制在预训练模型学到的近似数据流形 $\Omega_{pre}$ 之内,以确保生成的内容仍然是“有效的”或“有意义的”。

这就像给我们的探险家下达了一个新指令:“不要总去那些热门景点(高密度区域),你的任务是走遍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整个流形),让你的足迹(生成样本)尽可能均匀地覆盖整个已知世界。”

动画2:探索与熵最大化

一个预训练模型(蓝色粒子)倾向于在某些区域聚集,导致探索不充分。我们的目标是微调模型,使其生成的样本(紫色粒子)能更均匀地覆盖整个有效的“流形”空间,从而最大化熵(多样性)。

预训练模型熵: 0.00 | 探索模型熵: 0.00

第三章:探索的罗盘——利用分数函数自引导

目标很明确:最大化熵。但怎么实现呢?直接优化熵非常困难,因为它是一个关于整个分布的非线性函数。这里,我们引入了一个巧妙的转化。

我们不直接去爬“熵”这座大山,而是采用一种更聪明的方法:在当前位置,找到最陡峭的上山方向,然后朝那个方向走一小步。在数学上,这个“最陡峭的方向”被称为“第一变分”(First Variation)。熵函数 $\mathcal{H}$ 在当前分布 $p_T^{pre}$ 处的第一变分,惊人地简单:

$$ \delta\mathcal{H}(p_T^{pre})(x) = -\log(p_T^{pre})(x) $$
公式解读:这个公式告诉我们,要增加熵,我们应该去奖励那些当前模型认为“不太可能”生成的样本。$-\log(p_T^{pre})(x)$ 正是信息论中的“惊讶度”(Surprisal)。一个事件的概率越低,它的发生就越令人“惊讶”。我们的探索原则就是:去寻找最令人惊讶的地方!

这带来了一个新问题:要计算 $-\log(p_T^{pre})(x)$,我们得先估计出 $p_T^{pre}(x)$ 这个概率密度。在高维空间(比如图像空间)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是许多传统探索方法的瓶颈。

然而,奇迹发生了!我们发现,对于扩散模型,我们根本不需要直接估计密度。我们只需要这个“奖励函数”的梯度,而这个梯度恰好就是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分数函数!

$$ \nabla_x \delta\mathcal{H}(p_T^{\pi})(x) = -\nabla_x \log p_T^{\pi}(x) = -s^{\pi}(x, T) $$
核心洞见:熵增益的梯度,正好是负的分数函数!这意味着,我们用来生成数据的“向导”(分数函数),同样可以被用作探索的“罗盘”。它不仅能指引我们走向数据密集的区域(生成),反过来也能指引我们走向数据稀疏的区域(探索)。

这个发现是整个工作的基石。它意味着我们可以利用模型自身的知识来进行自引导探索,而无需任何外部的、难以估计的度量。我们只需要对预训练模型的分数函数 $s^{pre}$ 取个负号,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探索奖励”信号。

示意图1:分数函数的双重角色

在一个二维的概率密度山上。生成(正分数):箭头指向山峰(高密度区),引导粒子向山顶聚集。探索(负分数):箭头指向山谷(低密度区),引导粒子离开山峰,去探索更广阔的平原。

第四章:S-MEME算法——迭代微调,稳步前行

有了探索的“罗盘”,我们就可以设计具体的算法了。我们称之为S-MEME(Score-based Maximum Entropy Manifold Exploration)。你可能会想,既然我们已经有了探索方向(负分数函数),是不是只要一步到位,直接用这个奖励信号去微调模型就行了?

理论上,在理想情况下,确实如此。但现实是复杂的。模型的估计总有误差,优化过程也非完美。一步到位的“猛冲”很可能会让我们“冲出”流形,导致生成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比如生成一张乱码图)。

因此,S-MEME采用了一种更稳健、更优雅的策略:序贯微调(Sequential Fine-tuning),这在数学上对应于一种叫做“镜像下降”(Mirror Descent)的优化方法。

它的过程是这样的:

  1. 第1步:我们以预训练模型 $\pi_0$ 为起点。计算它的探索方向(即 $-s^0$)。
  2. 第2步:我们用这个方向作为奖励,对 $\pi_0$ 进行轻微地微调,得到一个新模型 $\pi_1$。这个微调过程会受到一个KL散度项的约束,确保 $\pi_1$ 不会离 $\pi_0$ 太远,从而保证我们还在流形上。
  3. 第3步:现在,我们站在了新模型 $\pi_1$ 的位置上。我们重复这个过程:计算 $\pi_1$ 的探索方向($-s^1$),再用它来微调,得到 $\pi_2$。
  4. 如此循环... 每一步,模型都会变得比上一步更“均匀”一点,更具探索性一点。就像一个探险家,每发现一小片新区域,就会更新他的地图,并基于新地图决定下一步的探索方向。

动画3:S-MEME的迭代探索

此动画模拟S-MEME的迭代过程。每一步(一次迭代),模型(由粒子分布表示)都会根据当前的“负分数函数”进行微调,使其分布范围更广、更均匀。KL散度约束(表现为粒子移动的幅度受限)确保了探索的稳定性。

迭代次数: 0 | 当前熵: 0.00

这种迭代的方式,让我们能够安全、稳定地逼近那个熵最大的理想分布。我们在论文中从理论上证明了,在合理的假设下,S-MEME算法最终会收敛到最优的探索策略。这是第一次为连续空间中的最大熵探索问题提供了如此严谨的理论保障。

第五章:眼见为实——从合成数据到创意建筑

理论再完美,也需要实践来检验。我们设计了两组实验来验证S-MEME的威力。

实验一:二维空间的直观展示

我们首先在一个简单的二维空间里做实验,这样结果可以被直观地看到。我们故意训练了一个有偏的初始模型,它生成的数据点高度集中在一个小区域(下图中的黄色区域),而对旁边更大的区域(绿色区域)探索不足。然后,我们用S-MEME对它进行微调。

示意图2:不均衡的初始分布

这是一个二维的“数据大陆”,由一个高密度“城市”(黄色)和一个低密度“乡村”(绿色)组成。预训练模型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市”里打转。

结果是显著的。仅仅经过几次S-MEME迭代,新的模型生成的样本点就变得非常均匀,完美地覆盖了整个“城市+乡村”的区域。从熵值的变化曲线上看,每一次迭代,熵都在稳步提升,最终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这证明S-MEME确实能有效地把一个“有偏见”的模型,改造成一个“视野开阔”的探索者。

实验二:探索“创意建筑”的无限可能

真正的挑战在于高维的真实世界数据。我们选择了一个更有趣的任务:探索“创意建筑”。我们使用了一个强大的预训练文本到图像模型(Stable Diffusion 1.5),并给它一个简单的提示:“A creative architecture.”(一座有创意的建筑)。

初始模型生成的建筑虽然也很有创意,但风格相对保守,符合人们对“建筑”的普遍认知。然后,我们用S-MEME对它进行微调,相当于鼓励模型去寻找那些在训练数据中不那么常见的、“更具创意”的建筑形态。

动画4:创意生成——从保守到激进

本动画模拟S-MEME对生成内容的影响。初始模型(左侧)生成的形状较为常规。随着S-MEME迭代(通过滑块模拟),生成的形状(右侧)会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出人意料”,代表着对创意流形的深入探索。

从结果对比中可以看到,经过S-MEME微调后的模型,生成的建筑在结构、材料和形态上都变得更加大胆、奇特和天马行空,同时仍然保持着“建筑”的基本语义。这表明S-MEME成功地推动模型进入了其知识流形的低密度区域,发掘出了真正新颖的设计。通过FID等客观指标的评估,我们也证实了新模型在保持高质量(高CLIP分数)的同时,与原始模型的差异性(高FID和交叉熵)显著增加。

结语:赋予AI探索未知的勇气

总结一下,我们的工作(S-MEME)为如何利用生成模型进行探索,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有理论保障的、且可扩展的框架。它的核心贡献在于:

  1. 明确了目标:将探索问题形式化为在预训练模型定义的流形上的最大熵问题。
  2. 找到了罗盘:揭示了熵增益的梯度与分数函数之间的深刻联系,实现了无需求解密度的自引导探索。
  3. 设计了航船:提出了基于镜像下降的S-MEME算法,能够安全、稳定、可证明地实现探索目标。

这项工作为许多领域打开了新的大门。在药物发现中,我们可以用它来探索更广阔的有效分子空间;在材料科学中,可以寻找具有新奇特性的材料;在艺术创作中,可以激发AI产生前所未有的艺术风格。它不仅仅是关于优化一个算法,更是关于我们如何与AI协作,共同拓展人类知识的边界。我们希望,S-MEME能够成为赋予AI探索未知勇气的关键一步,让它们从我们的“学生”和“模仿者”,真正成长为我们探索未知世界的“伙伴”和“开拓者”。

动画5:知识宇宙的探索

将我们的知识空间想象成一个星系。预训练模型照亮了其中一小片区域。S-MEME就像一艘探索飞船,从已知区域出发,驶向更广阔、更黑暗的未知宇宙,点亮新的星辰。

技术附录:理论基石

本部分为对技术细节感兴趣的读者提供更深入的数学原理和证明概要。

流形紧致性 (Proposition 1)

为了保证最大熵问题有解,我们需要确保探索空间 $\Omega_{pre}$ 是一个有界的闭集(即紧集)。我们证明了,如果分数函数 $s^{pre}$ 是Lipschitz连续的(一个标准的平滑性假设),并且初始噪声分布是截断的高斯分布,那么通过ODE采样器生成的流形 $\Omega_{pre}$ 确实是紧集。这为我们的优化问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示意图3:有界探索 vs. 无界探索

左侧是一个紧致(有界、封闭)的流形,探索者可以在其中找到“最偏远”的点。右侧是一个非紧致(无界)的空间,探索可以无限进行下去,没有最优解。我们的理论确保了探索空间是左侧这种情况。

一步收敛的理想情况 (Theorem 5.2)

在一个理想化的世界里,我们假设:1) 分数函数被完美估计;2) 优化问题可以被精确求解。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证明了,只需要一步镜像下降(即单次微调),就可以直接达到熵最大的最优解。这是通过利用熵函数的“相对光滑”和“相对强凸”这两个优良的几何性质来证明的。具体来说,我们证明了对于熵函数 $\mathcal{F}=-\mathcal{H}$,其相对光滑系数 $L$ 和相对强凸系数 $l$ 恰好都等于1。这使得收敛误差项 $(L-l)$ 直接变为0。

$$ \mathcal{H}(p_T^*) - \mathcal{H}(p_T^\pi) \le \frac{L-l}{K} D_{KL}(p_T^*, p_T^{pre}) = 0 $$
公式解读:这是单步收敛的核心不等式。因为我们证明了 $L=l=1$,所以右侧直接为零,意味着经过一次理想的微调后,得到的分布 $p_T^\pi$ 与最优分布 $p_T^*$ 之间的熵差距为零。

这个理想化的结论虽然在现实中无法完全达到,但它强有力地暗示了我们选择的探索方向和算法框架是极其高效和正确的。

现实世界中的收敛性保证 (Theorem 7.1)

在现实中,我们的分数函数估计和优化求解都存在噪声和偏差。S-MEME的迭代设计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我们的主要理论贡献在于,将在噪声和偏差下的S-MEME离散迭代过程,与一个确定性的连续时间动态系统——“镜像流”(Mirror Flow)联系起来。

我们证明了,只要满足一些合理的假设(例如,随着优化的进行,求解器产生的噪声和偏差会逐渐减小),S-MEME算法生成的策略序列,其行为会渐近地模拟这个理想的“镜像流”。而这个镜像流的最终归宿,恰恰就是我们想要的最大熵分布。通过利用随机近似理论中的“渐近伪轨迹”(Asymptotic Pseudotrajectory)等强大工具,我们最终证明了S-MEME算法几乎必然收敛到最优的探索解。这是对算法在真实、复杂场景下有效性的最强有力的理论背书。